【英米】迷蹤小屋

※文案:阿爾弗雷德六歲時,在林中小屋與亞瑟相依為命。

 

 

  清晨時,窗外細雪密集散落,阿爾弗雷德僵硬坐起,身下與腳下的木頭紛紛喀啦作響。

  小木屋中只有三個空間,一間附有壁爐的主廳,床與日用品全都擺在這裡。另有一間儲物間,裡頭堆滿木柴與修繕工具。第三個空間是地下室,在儲物間下方,放有食物與儲水。

 

  屋裡只有他一個人,大他八歲的表哥總是比自己早起,阿爾知道那時甚至天仍未亮,偶爾他會詢問特意選擇外頭漆黑一片時出門的目的,亞瑟只會忙著手邊工作,望過來幾秒,聲音沒有高低起伏:「去找食物,不然你以為你吃的是什麼?」

  然後他會沒趣的聳肩、跑到外面晃,他的表哥說話總是拐彎抹角,讓那間已經夠冷的小屋變得壓迫。

 

  距離他們與世隔絕已有七年。

  阿爾弗雷德在六歲時和他的表哥亞瑟來到這裡,或確切來說,他們因為一場災難性的飢荒從小鎮逃到這裡,據亞瑟所說,那座小鎮在阿爾四、五歲時便不再正常,飢荒使人類啃食人類,他們先從嬰兒下手,年齡順推上來,六歲的阿爾很快將成為小鎮的下一餐。

 

  他的父母親因早已貢獻出左臂與右腳,無法帶著阿爾逃跑,這份任務便落到十四歲的表哥亞瑟身上,他們一路往山頂前行,山裡四季早晚皆寒冷,直到第五天,一粒黑色小點出現在林子盡頭,他們破雪前進,白色風霜彷彿因屋子劃開條路,倆人來到屋內時,不顧整潔與塵埃,倒頭昏睡了兩天。

 

  然而這些記憶對六歲的阿爾弗雷德來說,遙遠又模糊,許多細節是從亞瑟口中補足,包括小鎮裡瘋狂的人事物、包括那瀕臨死亡邊緣的五天。

 

  十四歲初到木屋並醒來的第一天,亞瑟便知道應該計數年日,因此他們能知道距今已有七年,阿爾也是在八歲時,逐漸透過一人一屋子建構出完整世界的想像,以及外頭如何經歷災難性食物浩劫,人口又如何銳減。寂靜白雪中,阿爾時不時覺得世上很有可能僅剩他們倆人。

 

  對亞瑟.柯克蘭的建構則相較緩慢,阿爾不清楚六歲前的自己是如何在小鎮中與他人互動,就連緊密至極的父母親也因為長時間待在小屋中使記憶蒸發,他唯一能夠建立關係、人際互動的對象只有表哥亞瑟,但亞瑟不擅交際,也不擅釋出好意,使得阿爾跟著減少對話,一度以為這是人與人相處的基本模式。

 

  直到阿爾十歲,他赫然發現自己極度渴望與什麼東西聊聊,於是他在雪林中找到一塊石頭並未它命名,與石頭馬修每天道早與晚安,起初,表哥並沒有阻止,但或許他太常與無生命的石頭對話,亞瑟開始覺得危險。

 

  「你說它叫什麼?」

  「他,不是它。」亞瑟從屋外回來,拎著一桶活魚,看見十歲的表弟與他的石頭坐在燃火的壁爐前說話,並且向他糾正主詞。

  「你說他叫什麼?」

  「馬修。」

  「你最近老是和他說話。」放下背上木柴,沒有進到儲物間,他到阿爾身邊坐下。

  「當然,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弟,我和你說很多遍了。」

  「你可以與真的人對話。」

  「但這裡只有你。」

  「我就是指我。」

  「但你都不說話。」

 

  那天開始,亞瑟開始與他道早和晚安,並且阿爾弗雷德為已經相處有三個月的石頭馬修消失不見一事,和他的表哥冷戰將近三個月,因此這段期間,亞瑟.柯克蘭彷彿在與石頭問安。

  他們關係的冰河期結束在一天睡前,亞瑟從儲物間拎出一隻與他手掌差不多大的木頭玩偶。他的表哥向他解釋:「你沒有看過所以可能認不得,但這是一個士兵。」

  阿爾弗雷德沒有出聲,頭微微低垂,盯著對方多處磨破與粗糙的手掌。

 

  「我很抱歉,」於是亞瑟知道需要先開口,「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把他丟掉。」

  聽見“它”是“他”,以及亞瑟送上的道歉與賠罪,堵在心中的結緩慢打開,沒有馬修能夠與他對話、又要與亞瑟冷戰,已經讓這段時間的冷戰變成對自己的懲罰。

 

  他不甘心又挫折,阿爾看得見亞瑟的付出與辛苦、又厭惡對方的冷漠與自作主張,但小屋只有他們倆人、一片白林中只有他們倆人、更可能世界只剩下他們倆人,因此只有他們,因此他要成熟,因此他要接受。

 

  因此他說,沒關係。

  亞瑟遲疑著將士兵放入表弟手中、用相較纖細與粗糙的掌包裹住阿爾的,後者感到手心溫熱,不是從表哥的指尖傳來,是從自己的鼻頭滴下。

  那天起,他覺得自己快要受夠無盡寒冬,心如白雪死寂,他想離開。

  窗外風雪呼嘯,他不知道往哪裡去。

 

  成長的彆扭與朝夕相處,讓現今十三歲的阿爾弗雷德逐漸找到與表哥相處的平衡,儘管沒有人與亞瑟做對比、並讓阿爾弗雷德能夠在社交上有所實戰,較年輕的仍然在互動上略佔天賦,他開始成為開啟話題的那一方,開始與亞瑟有些正常兄弟可能會有的互動(雖然這些僅透過亞瑟口述)。

 

  比如,他們外出一同砍柴、蒐集資源、釣魚。傍晚時,他們會一人在床上、一人坐在木椅盯著柴火燃燒,聊些沒有結果的話題,通常是阿爾發問,亞瑟回應,主題環繞外頭世界,但他的表哥敘述功力實在有限,再加上他們一家世世代代都沒有搬遷過,倆人所知道的世界也就那座小鎮,但也足夠迷人。

 

  他的表哥亞瑟,至少有些雪外世界的印象,因此當阿爾弗雷德聽見教堂的響鐘,他會好奇聲音究竟是高頻或低沉、又能傳播多遠;又或者提到溪水和草地時,它們的觸感是什麼?和雪水差不多嗎?和絨布差不多嗎?水是從哪裡來的?草地會蔓延向哪裡?

  越多的疑問產生越多的空洞,因為太過遙遠的地方,亞瑟也不曉得。

 

  通常,亞瑟都會外出到下午才會回來,但再更久以前,他的表哥會因自己年紀小而更早回家,隨著年紀增長外出時間跟著增長,這段一個人的時間裡,阿爾弗雷德會料理食物,他們通常一天吃一餐,好點時能夠到兩餐。

 

  然而這天並非以往通常的一天。

  窗外已經因降雪使灰茫茫的日光更加微弱,阿爾知道傍晚即將來臨,亞瑟卻沒回來,他也無心繼續烤魚,盯著外頭迅速轉黑,直到視野裡只剩屋中火光,阿爾從木椅跳起,恐懼從腦門延到脊椎,他得去找亞瑟。

 

  打開木門時,風雪湧入、漆黑倒灌,阿爾一手拎著火把,一手捏緊門框,他的遲疑翻開過往記憶,亞瑟曾與他約法三章:僅能在自己也在小屋時外出,且不要到他在樹上畫記的範圍以外、也不要在晚上出門,沒有人能保證這幾年外頭正遭遇何種劇變,不管如何都對已經與人隔絕七年的他們不利,世界不會變得更好,亞瑟說,只會更糟、更糟、更糟,你不會在雪中遇到猛獸怪物,你最有可能遇到的就是人類,人類早就把猛獸怪物燃盡下肚。

 

  因此為了活下去,自由需要被限制,限制會帶給你自由。

  十三歲的阿爾弗雷德在今夜首次獨自踏出屋外。

 

  入夜後,風雪更加劇烈、能見度僅一尺以內,亞瑟曾為了教導他而簡單在一次夜裡實際摸過屋外地形,但那天天氣晴朗,月亮讓雪地映出白光,與現今天差地遠。

  如今,阿爾僅能以印象與直覺作為心中地圖,他冷的牙齒嘎嘎作響,火把的光忽然熄滅,鋪天蓋地的黑暗使他睜著眼也無法見到一絲輪廓,於是,阿爾弗雷德只能矗立不動,冰冷僵住四肢,他開口呼喊表哥名字,聲音被往前無限推進、被風雪吞噬,沒有回來,風聲呼嘯穿梭林間。

 

  寂靜。

  沉長的寂靜帶來死亡。

  死亡迫在眉睫。

 

  知覺從指尖流失,或許已經跪倒在地、或許已經在雪地中蜷縮成團,極度的寒冷轉為極度的恐懼,極度的恐懼轉為極度的悲傷,他移動不了、一步也不行,他想念亞瑟,後悔冷戰的那三個月,他該成熟的更早一些,他的死亡只有不甘心。

 

  只有他一個人。

  風雪蓋過了孤獨,空洞的世界終於要與他告別,他側躺在雪中,眼皮緊閉,直到一雙手臂將他抱回木屋,壁爐重燃柴火、溫度回升,五天後,病一樣的寒冷終於不再使他不斷發抖,阿爾弗雷德尚無法發話,亞瑟也是,但他被緊緊抱著,對方臉上的疲憊與眼角鼻頭的紅腫,已經告訴他日前安然無恙,於是他又陷入沉睡,被擁抱埋得更深,亞瑟規律唸著他的名字,聲音輕又哽咽,好像喃喃自語。

 

  完全恢復健康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

  自那次事件,亞瑟又縮短回過往外出時間,更多的與阿爾弗雷德相處,阿爾弗雷德的年齡也的確足夠沉熟了,他們逐漸能一同外出工作,但僅能在亞瑟同意範圍內,那晚暴風雪過於刻骨銘心,他的表哥不再讓他獨自一人前往太遙遠的地方。阿爾弗雷德也不再妄想記號範圍以外的世界,儘管偶爾仍會嚮往,但他不願再顯得不成熟、不希望亞瑟除了想法子活下去外還要再擔心他。

  他們的天地世界就在林間木屋。

 

  十年,阿爾弗雷德十六歲,他的表哥二十四歲。

  城鎮、鐘聲、人群、父母親,已經被日積月累的白雪層層積壓在最靠近泥地的深處,他們與世隔絕,不匱乏也不緊張,步調緩慢、日子安逸,時會有說有笑,時也爭吵鬥嘴,但一切都會在傍晚的那一餐結束。年幼的仍會在屋中等待年長的回家,年長的仍然如十年前一樣伸直手臂、舉起成年男性手臂長的斧頭,鞭子般甩向第三十七位搜救員的後頸。

 

  厚雪蓋上,歲月靜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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