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泽】薪火颂 20

如果你不解决问题,问题就会来解决你。泽村深刻的体会了这句话的珍谛。

从別的星际来的使者不得不承认,地球上人类的智慧有时真的不容小觑,尤其是那个叫御幸一也的男人。


而此时坐在草坡上的泽村,也不得不去思考有关于自身存在的问题。

刚被发现身份时,他曾说着好听的话来掩盖他的惊慌,然而此刻泽村也不敢明讲当时他其实完全没有算盘,这又是另一顿的说教了。


但不能忽视的是,当时在心底的确有这么一个微弱的声音反问著自己:难道被发现身份是很糟糕的事吗?

难道他们真的是如此不一样的生物吗?

在这十年的生活和观察下来,泽村荣纯并不觉得自己和地球上的人类有什么差异,顶多多了某些能力、身上某些部位不太一样,但他们仍旧是如此相似又亲近。


然而任务的主要目标是将人类的层次给提拔起来,说得像是他们高居一等、还骄傲的认为这是对人类有益的—或许在另个星球是这样的吧,但这就是泽村不理解的了。

而现在这样分歧的想法似乎向下扎根、逐渐渗进他的思绪。

他究竟要属于哪一边、又或是要成为哪一边?

前阵子思考的问题再度登上台面,泽村难堪的回忆著。


「……你在想什么吗?」御幸终于开口,将已经陷入自我世界的泽村给拉了出来,「看你安静了好久。」

泽村发出了熟悉的奇怪状声词,困扰的揉乱了头发,最后又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该不会脑子真的烧坏了吧……」御幸作势要测量额温,却被投手给机伶的闪掉了。


「御幸前辈,如果今天有两个不同意识在你脑内竞争,但要命的是这两边都是你的一部分,而你只要认同其中一边、就等于是放弃另外一边,那你该怎么做?」

御幸眨眨眼,看来这就是让对方思考这么久的问题,但他没有直接戳破,倒是认真的回覆:

「你一定得选择认同或不认同吗?」御幸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解释一条简单的数学公式,「如果这两个意识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大概会思考两者之间该怎么做调节。」

御幸顿了一下。

「然后接受它们。」


泽村忽然张开了嘴,像是突破了迷宫的出口。

御幸好心的将快要滑下去的外套又拉了上来。


那是一个奇异点。

将一切意识、记忆和思绪都连贯起来。

母亲所说得话、第八次的起飞训练、看不见的羽毛和被揭穿的那一晚。


你就只是你自己,泽村荣纯。

从他诞生于世的那一刻,他便不属于任何人、亦不属于任何思想。


「你要记住,意识决定存在。」




「……意思、御幸前辈!」

被点名好几次的人突然回神,似乎连自己也在讶异他就这么愣在了这边。

「刚刚忙着训练来不及跟您招呼,我是这一届的队长,有需要带您参观或介绍一下吗?」

御幸看着比他矮了一颗头的男孩子,对方理著清爽的平头,笑着朝他立正站好。

「……不需要那么拘谨,」御幸笑了一下,试图缩短辈分的距离感,「能够带我去看看你们放记录簿的地方吗?稍微有点好奇。」

「啊、是想看我们的成绩吗?当然可以,御幸前辈这边过来。」


御幸跟著不知道小自己几届的后辈走到了熟悉的房间,他拉开了底层的玻璃柜,记忆中的味道让心情平复了不少。

「到这边就可以了,我会把东西放回去的,先去练习吧。」

「好的。」

随着铁门的关上,御幸感觉空气间也舒坦了一些。


他随意的坐在地板上,一本本翻开了属于自己那几届的记录簿,希望能够在上头找到一些有用的资讯—毕竟那时候自己是这些书本的常用借阅客。

然而里头都是一些再正常不过的成绩和比赛记录,除了时间在扉页上留下痕迹、一点能够勾起他回忆的细节也没有留下来。

御幸将抽出来的册子塞了回去,又各往前后翻了几届的记录簿,上头除了笔迹和时间的不一样,御幸没有看见任何与自己记忆有出入的地方。


恐惧忽然窜了上来—记忆能够被修改得这么彻底吗?

记录簿上的名字都是他所熟知的,没有一个少、更没有一个多余的,当然这是他的记忆告诉他的,或许他所记着的就是错误的,所以他更不应该凭著记忆去搜索。

他现在所要找的,很有可能是一个已经被世界隐藏、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地球上的存在。

所以他只能打破想像的框架,为了找到这个不可能,首先他要相信自己所寻找的的确存在于他的生活中、也曾经与他共度一段时光。


也正是在此时,御幸一也在最靠左侧的簿子后翻到了一本笔记本。

它有著黑色的表皮,在某些特定角度还能看见些许亮点散布在书皮上。

御幸认出这应该是在合作社所卖的笔记本,他以指腹擦拭著书本,像在对待易碎的古文物。


不对、不只是在合作社,御幸忽然想到,他在其他地方见过这本笔记本,应该说这就是他从某个地方带来的—然而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在御幸捏起其中一角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指尖几乎能渗出汗水。

而映入他眼中的第一页,是一面毫无痕迹的空白页。

御幸愣了一下。

他再打开第二面,也是同样的一片空白。御幸迅速的翻了一遍笔记本,发现每一页都是如此—这是一本没有被书写过的笔记本。


这不可能。御幸顽固的盯着手里的书。他不可能会把一本全新的笔记本放在这里。

就在他回忆著书本的来历时,房间的门被悄然推开:「御幸前辈、不好意思打扰了,」御幸来不及将笔记本放回去—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慌张,「待会我们将会进行一段时间的训练,所以可能无法招待您,但御幸前辈依然可以随便晃晃,教练似乎也很高兴您的到来。」

「啊、谢谢你,我知道了,但可以让我先问个问题吗?」御幸将笔记本提起来,面带困惑的望着后辈:「你知道这是谁的吗?」


平头的男孩子只是眨了眨眼,为了看清而站前了几个脚步,随后他搖着头道:

「很抱歉,我不晓得这是什么,这本笔记本原本就放在柜子里吗?」

「我在最左侧找到的,但里面是一片空白。」御幸翻了一遍以示证明,他又望向现任队长,「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它会在这了?」

「真的完全没记忆,」男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诚实的向御幸解释:「应该说,当初在整理柜子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有这本笔记本,可能我们忽略了。」

男孩子逐步往前似乎想把东西给归放到另一处,然而御幸即时打住了对方的脚步,他提出另一个方案:「那我能把它带走吗?既然它是个无主物。」

年轻的队长只在一瞬间露出不解的神情,但他也不打算多问,依然笑着答应了御幸的要求。


「谢啦,想说里头都是空白的不用也很浪费,刚好我最近有需要。」

「如果能帮到您就好,那么我先去训练了。」

空间再度回归到一个人的气息,御幸老花眼般的将笔记本拿远,眼睛细细的眯成一线,又将书本拿到面前哈了口气,似乎这么做就会有藏匿的字迹显现出来,随后御幸才觉得自己的举动充满了无谓。


御幸最终将笔记本带离了柜子,尽管他不晓得这是不是真的是某个队员所留下的,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这本笔记本是他的了。

当他到家的时候仓持已经先行回去,迎接御幸的是整理好的房间和一张纸条:报酬是一顿午餐。


御幸将背包斜靠在椅脚,他将有些汙痕的眼镜给摘下来,顿时视线变得跟他的思绪一样模糊。黑色表皮的笔记本就像是无边无底的宇宙,然而实际上里头却空无一物,没有星星、没有破碎的粉尘,亦没有一点温度。

御幸将眼镜重新戴上,他的意识告诉自己:这本笔记本不应该只有这样,只是他的脑子还是一团混乱,还不能有效清楚的去处理这些不成文的噪声。


御幸索性从书桌上拿起一张废纸,他将近期所发生的事和乍看之下毫无关联的句子给写在上头,每个字词四散在纸上各个角落,御幸期望自己能画些线条好将它们连成一个完整的线索、就像每个悬疑电影那样,但显然他只能在纸张的小角落不断点着蓝点,直到它们密密麻麻的布满成一个硬币大的圆圈。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是。」

御幸一也还记得,这是第一句登上他脑袋的句子,当初仅仅只是生活的违和感让他产生些许徬徨,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就像天秤的另一端被人偷偷加了一匙子砂糖,它具体存在于秤盘上、但又无伤大雅。


「记忆是可以窜改的。」

这句话被写在上一句的右下角,但它们之间又间隔了约三公分的空间,以免他想加些想法进去时无处可写。

这句话会被写在这里也是因为它相较其他记忆诞生得较早,大概在第一句从他的脑子里窜出来的时候它便接连出现了。


御幸还记得当时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的时候仓持还反问他那有什么又是可信的?彼时他们翻出了两根一模一样羽毛,却没人记得它们从何而来。

御幸机械式的在这句话的右上角写上羽毛两个字,并用一个圆圈将它圈起来。


那根羽毛奠基了一个事实,也就是他们在追寻的某段记忆或事物并不符合这个世界的科学理论,他们很可能就像抓鬼大队那样在接触另一个世界或次元的存在,总之从那一刻开始,眼见为凭不再代表一切,这从仓持的故事上也可以看出来,只有相信“天使”存在的人才能见得到羽毛。

「相信>存在」

御幸随即写下。

随后他又觉得像是缺少了什么般,在眼见为凭四个字上打了一个大叉叉,


「薪火相传」

这是他和仓持去咖啡厅时偶然在街边看到的一幅电影海报,也是唯一一个不是靠他自己想起来的,然而他只是经过了、看见了,这几个字就像油性笔写上白板,在记忆里留下不可抹去的痕迹。

那时他还问过什么是薪火,仓持的回答仿佛点燃了他心中的火柴,某个事物想要被流传下来,很显然这就是他要记起来的部分,也是在届时,他们才开始翻找有没有任何遗留下来的物品—例如笔记本,而在他们甚至做了一遍大扫除后,一点相关的线索也没露出半点。


但如今他在放记录簿的地方找到了这本空白的笔记本。

御幸仍然觉得这是有关联的。黑色的笔记本,他在废纸上写下。


「共犯先生」

这句话由仓持点起,御幸将它写在了页面的右下角,他回放着当时的画面:他们达成了共识,确定要把由羽毛引起的案件给解开,而实际上这句话并非第一次出现在对话中,随之记起的是一段过往,虽然他与仓持都对这段记忆感到模糊,但他却清楚的记得那时候是五月,冥冥之中他又擅自认定那天为十五号—是某个人的生日。

五月十五=生日,御幸将它们画上等号。


也是因为这一段模糊的记忆,他们开始翻出以前队友的联络资讯、并且一通通拨打过去,这是段煎熬的过程,因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有的人与他们相同、觉得某些地方有说不出的违和感,但又觉得并不影响到生活便没搭理;然而有的人依然过得好好的,他们从不觉得生活中缺乏了哪一部分,有时御幸甚至怀疑起是否自己才是出错的那一个。

但他心底的不屈又不甘这么承认。


奥村的电话是条绳子,将他从逐渐灭顶的流沙中牵引而起。

他与御幸一样,认为自己的记忆有所缺失,而他也深信这份不协调源自於某个看似荒唐的存在—天使

奥村提醒了他早年时有篇文章,虽然这篇经由博士学位所撰写的经历到隔年便被群众视为造假,但对奇异生物感兴趣的人仍然认为这篇文章有他的地位在。


带给人放松的歌声—虽然御幸是不晓得“天使”的歌声究竟如何,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在床头掛得羽毛堪比镇定剂的效用,或许“它们”全身上下都有治癒人的能力?

能够发光的双眼,这是第二个特征。奥村提到的金褐色双眼和他脑海里模糊的人影互相重叠,加深了那无名氏的构造蓝图,那肯定是相当注目的存在。


而连在这金褐色双眼的背后是一份要求,或者说更坚强的—一个命令。

「你要证明给我看人类的情感比较伟大。」

御幸知道这句话是针对他而来,他也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从这里也可以得知他的潜意识在告诉自己这个世界的确存在另一种生物,不然这句话便存在了身份的矛盾点。

同时可以得知的是自己或许是被相当信任的,毕竟这句发言就像是某种赌约,或者向其中一方下了战帖,而御幸知道对方肯定是希望自己所押的赌注获胜—他就是轮盘上的筹码,还得非赢不可。


到了今天,他终于有机会到高中的母校重游一回,也是在今天找到了这本黑色的笔记本,以及在草坡上倏地进入他思绪里的那句话:

意识决定存在。

御幸并没有读过什么心理或哲学书籍,他不确定科学或理论上的意识究竟是怎么构成的,但或许他也不用钻研那么多—从小布袋里的羽毛便能推导出这个结果:有些人相信某种未知生物的存在,因此他们能看见;但如果打从心底就在否认的话,那么连一点影子也没能见著。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虽然还不算太晚,但御幸的心思已经疲惫不堪,这段寻找记忆的过程真正花费的是精神,像在幽静的房间里冥想自己所做过的所有错事那样,将那些已经快要完全丟弃的记忆给再次翻回来,途中充满挫折和不安。

但他又不得不将丟失的拼图给捡起来,自己被委托大任是其中一个原因,最重要的还是源自於他—御幸只是要把原本属于自己的给夺回来而已。


但精神上的疲乏是不可忽略的,御幸将写满大小不一字体的纸张给塞到笔记本里,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先将脑子里繁琐无章的讯息给放下—好好的休息一晚,明早再来重新面对。


在完全陷入沉睡以前,御幸抬头望了一眼掛在头顶上的袋子,多亏了这如同护符的玩意儿,他最近都彻夜好眠。

然而今晚,他却希望能梦上些什么。

御幸阖上眼睛,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向袋子里的羽毛倾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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